化工园毁了我们的生活 下雪的时候,渔民邵关通最高兴。
在雪天,他就可以和二哥下江,到自己的母亲河——钱塘江里捕只属于这个季节的鲻鱼。一次他和二哥一共放了五张网,三张网里有鱼,两兄弟回家过磅,整整250斤……
2005年1月13日的上午,看着漫天飞雪,邵关通却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回忆过去。自从建了化工园后,钱塘江里鲻鱼已近绝迹,二哥也患癌症去世了。更令他痛心的是,如今癌症就象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蔓延,村里患癌症的人越来越多,去年就有六七个村民因为癌症先后去世,最年轻的仅25岁。
在死亡的阴影下,村民们都忧心忡忡。
眼看环境日益恶化,去年底,无法忍受长期折磨和煎熬的邵关通的老婆韦东英和1000多村民自发联名,按上一道道血红的手印,含泪上书国家环保总局,请求救救“母亲河”,救救当地村民。
60人死于癌症
上千道血红的手印,令国家环保总局领导震惊不已,很快对此做出了限期整治的重要批示。
1月12日傍晚6点多,记者从萧山坐上了前往南阳镇钨里村和赭山街村的出租车。
离开萧山不到20分钟,空气中就能闻到一种辛辣、酸臭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记者以为到了目的地准备下车,司机却不紧不慢地说:“慌啥?早着呢,还有四五公里。”
当出租车终于到达萧山区南阳经济开发区(简称南阳化工园)时,记者明显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令人“胸闷、窒息、头晕”的东西。前来迎接记者的韦东英说:“今晚的空气已经很不错了。去年大暑那天,我们这里停电48小时,工厂却在自己发电生产,臭气笼罩着整个村庄,低低地压在头顶久久不散,人真的就像‘豆在釜中煮’,度日如年。”
“化工园已经彻底毁坏了我们的正常生活。”村民们这样认为。韦东英说得更尖刻:“化工园是一只恶魔,一日不除就祸害一日。”
据韦东英介绍,当地村民曾在2003年作过一次调查,发现自1992年南阳化工园建立以来,不到2000人的赭山街村和坞里村,先后有近60人死于癌症,约占全村人口的3%,占死亡总人数的80%以上。他们还发现,近年来发病人群正在向低龄人群发展,去年患癌症死亡的人中,年龄最小的只有25岁。最近又有十几人被查出身患癌症。村里的恶性肿瘤发病率,比浙江省平均发病率0.192%高出了十几倍。
萧山区卫生局疾病控制科科长谭永达告诉记者:“自1992年至2004年,坞里村和赭山街村患恶性肿瘤(癌症 )人数为56人。”
谭科长承认,由于存在漏报,“这个数字可能比实际患病人数要少一些”。
一条易名的街道
冥品街,门牌上它叫“塘下街”。
是因为卖冥品的店铺多,还是因为死去的人太多,而叫成了现在的街名?韦东英说不上来,也不愿去弄清这些事。
1月17日上午10点多,太阳被烟雾笼罩着,迷迷糊糊的只能见到一个光晕。韦东英去干海峰家说事,要路过冥品街。
看到主人要出门,东英家的“小黑”(狗)绕着她转了一圈,用鼻子在她身上嗅嗅,就欢快地往东跑去,跑到百米外坝头弄十二号站住了,等待主人。小黑太熟悉东英了。这里原来是冯伯仁夫妻的家,丈夫患了胃癌,妻子患了肝癌,两三年间相继去世了。前年老太太死后,房子没人敢住,孩子们都搬走了。剩下的两间瓦屋,因无人照看,已濒临倾倒。每次路过这里,东英就停下来,站住,看看老屋,看看依旧挂在门楣上的门牌号,才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就是塘下街的大井弄。弄里有一个老太婆患癌症死掉了,还有一个正患癌症,也是女的。东英叫不上她们的名字,只清楚弄里曾有一个叫莫阿康的男人,1995年死于膀胱癌。
瑞丰弄紧挨着大井弄。弄里有两个癌症患者:刚做手术不久,49岁患了胰腺癌的农妇莫水珍;去年阴历4月死于癌症的57岁的尤周松。
瑞丰弄旁是塘下街84号,国药库里一个女的也是刚患了子宫癌,正在治疗。
再往前,是一个无名弄,有三个癌症患者:丁乃康、冯荣桂两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叫冯亚华,今年35岁。而与此相邻的一家,一块块的木板门紧锁了好多年,老太婆是患癌症死去的,人们都叫她“荷花”。
在禅机弄口,东英遇到了胡厚余的老婆,56岁的胡厚余是去年4月份患癌症死掉的。他老婆显得很忙,只和东英聊了几句,“为给厚余看病,找名医、去上海肿瘤医院治疗花了60多万元。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
继续往前,是冯氏弄、余家弄,患癌症去世的有赵大炳、冯建明,正在治疗的有周爱花、曹沛根。曹沛根患的就是直肠癌,去年11月开刀,把肠子切掉了四五寸。
再往前,就是塘下街的尽头——塘上街。塘上街的第一家女主人叫高月琴,5年前也死于肺癌。
东英继续往前走去。才走过去几步,就走到了“一定阉”。一定阉早就人去屋空,已多年没有道姑了。因 “赭山坞里好风光”而成为出家人争宠的这块净土,曾多达“九庙十三庵”。而现在,钟罄难闻,庙宇空空。
被污染撵走的,已不仅仅是出家人。东英家屋后一个小伙子结婚后就把户口迁走了,现在村子里,媳妇娶不进来,女儿嫁不出去。连送出去的土特产,人家都说:“把东西拿回去好了,你们那里的东西我们不敢吃。”
祸起化工园
“化工园就是恶魔,是它导致村里癌症高发。”村民们都这样认为。
村民的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萧山区疾控科谭科长告诉记者:“致癌的原因有多种,其中包遗传、环境、生活习惯等。”萧山区环保局副局长陈伟方认为,“不排除污染与癌症有关”。
最初,引起村民们产生怀疑的,是化工园内一些化工厂奇怪的做法。
“刚开始,我们想到这里的医药化工厂去打工。但一些岗位居然不让本地人报名。负责招聘的人公开说,有些生产车间里毒性很大。后来大部分一线生产岗位用的都是外地人。”一位曾经在化工厂工作过的村民介绍,“企业频繁换人,短的几个月,长的不过三年。因为时间一长,身体就会出现不适。一些工龄时间长的外地籍民工被查出有尿毒症等病症,工资还不够医疗费用。”
村民们还发现,化工厂的污水流入内河后,用内河的水灌溉庄稼,结果苗木生长缓慢,禾苗烂根。有一口鱼塘被化工园的废水污染后,数万条生命力顽强的黑鱼一夜之间全部死亡。而一直在钱塘江边长大,打了二十多年鱼的老渔民邵关通也发现,污水越来越多,江里的鱼越来越少,有些特色鱼种如鲻鱼、鲥鱼已近绝迹。
不仅内河和钱塘江被污染,在当地一年中也难得一见青天。一个村中八九米深的“垃圾填埋场”几乎每天都是烟雾缭绕。暗燃着的物体,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据化工厂职工介绍,这里填埋的都是化学垃圾,含有甲醛、重金属和有机芳香胺等有毒有害化学成分的固体危险废物。这些废弃物在雨水的冲刷下,流入赭山街村,汇入内河。曾有村民腿上不慎沾到这种污水,导致皮肤溃烂,骚痒难止。
坞里村71岁的村民曹沛根告诉记者:“地里种的蔬菜不能吃,吃了拉肚子。从去年4月到10月份,我就拉了6个月的肚子。”
为此,村民们曾专程咨询了专家,得知“甲醛、重金属和有机芳香胺等有毒化学成分,会渗入土层,污染地下水系。水源一旦被污染,治理十分困难。有毒成分还可能通过鱼、虾、蔬菜等食物链,重新回到餐桌上,成为危害人们健康的杀手。 ”
罪恶的源头
1月13日上午,记者和韦东英在纷飞的雪花中,来到化工园区。
记者发现,在化工园污水处理厂边上一个一米多宽的暗渠口,污水正源源不断地流向内河。韦东英说,有好多这样的污水口是直排内河的,有时十几公里的一整条内河都染成了红色或其他颜色。
在污水处理厂边的钱塘江堤坝下,离堤2米多远的江面上,一股褐色的污水在涌动。记者沿着江堤往上游寻找,又发现了六七个排污口。在三号坝处,黑色的污水泛着白色泡沫,挟着一股怪味,从江底强劲上涌,白色泡沫覆盖了约数百平方米的江面。韦东英告诉记者,此处离杭州市自来水厂取水口不到30公里。当潮水来时,这些污水都将逆流而上,甚至影响到富春江。
在群众强烈反对和社会压力下,现在企业也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排污,而采用更为隐密的手段,趁人不备,大规模偷排。韦东英说,去年12月份的一天凌晨,她和丈夫自污水厂旁的暗渠口往上游查看,只见七八个排污口的污水滚滚涌出,江面染成了棕黄和黑黄两色。在外六工段附近(河庄镇域),正值钱塘江退潮期间,江边露出大片的滩涂,一根直径50厘米以上的管道正在向滩涂上排放的黄色污水,散发着一股怪味,流向江中。滩涂被污水冲出十几平方米的大坑,附近的泥土被染成了污黑色。韦东英拿出相机拍照,闪光灯一亮,惊动了正坐在堤上的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厉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穿黄夹克的快速向他们追来,一边命令他们“放下相机。”一边喊旁边的摩托车手“快去叫几个人来……”
“为了摸清这些‘恶魔’的老底,有时真是提心吊胆。”韦东英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有些后怕,但她仍觉得值:“我终于摸清了有多少个排污口向钱塘江排污。4号坝两个,7号坝4个,9号坝5个……以化工园为中心,钱塘江上下竟多达1 7处排污口。”
1月13日晚上10点钟,记者和邵关通、曹建妙等村民在化工园区里查找污染源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些灯火通明的工厂,突然熄灯10分钟,然后再开灯。对此,邵关通以见多不怪的口吻告诉记者,“熄灯就是化工厂在偷排污水。而到了深夜12点以后,各厂都在大排污水,直到清晨4点。”
经过一个小时对五家化工厂的查找,记者发现科本化工有限公司的墙外明沟里大量排放的黑色污水,发出一种刺鼻的臭味;胜达颜料化工有限公司的墙外明沟里大量排放的红色污水,有一种令人窒息难以喘气的感觉。而这些污水,从工厂的明沟通过下水道,流到内河,最后都流进了钱塘江。
企业主的悖论
按规定,化工园的工业污水都要在阳城污水处理厂集中处理,净化达标后才能排向钱塘江。据萧山区环保局副局长陈伟方介绍:“阳城污水处理厂日处理污水能力为5000砘,而现在最多日处理3000砘。”村民曹建妙则向记者反映,污水处理厂的沈文龙去年6月5号在赭山警务室旁曾亲口对他说,“整个污水处理厂每天处理的污水不到200吨。”据知情人士透露,仅欣阳化工一家企业每天就耗水4000吨以上。而欣阳化工与区内其他染料企业相比,算是小弟弟,年产值高于欣阳厂十几倍的企业就有好几家。开发区内的化工企业共有25家,这么多污水为什么不经过处理就向外排放呢?
“现在大部分化工企业对外宣称环保投入数百万至数千万元,在厂内兴建了各类环保设施,实际上却很少运营。”一位在某化工厂上班的当地村民说。
1月14日上午,记者走访了科本化工马厂长和圣达颜料化工王副总。当记者告知两家工厂13日晚偷排污水的情况后,马厂长矢口否认。为向记者表明他们在排放污水方面进行的努力,他当即带着记者参观了投资100多万元的正在处理污水的设备,并介绍:“这些是我们初步处理过的污水,然后交给污水厂处理,每吨要交15元处理费。”圣达颜料的王副总则表示:“可能是厂里污水太多溢出来了。”
至于化工厂偷排污水的原因,王副总的解释颇耐人寻味:“象国外和我们同类的产品,人家是名牌能卖到八万元一吨,而我们才四万元一吨。如果不尽量降低成本,象国外一样排污,都要自动关门,没法做。像化工园内生产的药品,就是因为污染的原因,国外的企业不做,才转嫁到我们这些发展中国家来。”
村民的忧虑
“近年来,南阳经济发展较快,对环境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南阳镇分管工业的副镇长陆伟坦承,“目前整个化工园区存在的以农药厂为主的大气污染,以印染业为主的水污染,以热电厂为主的烟尘污染和以水泥厂为主的粉尘污染四大污染问题,后三类污染已基本得到控制,而前者因为整治难度较大,整治效果不理想。”
据陆伟介绍,被当地人称为“化工园”的南阳经济开发区于1992年设立,1998年被命名为省级精细化工园区,目前有化工类企业25家,面积近8平方公里,区域性污染的确比较严重。对污染严重的程度,陆伟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水污染,杭州南阳农药化工有限公司的磷酸盐指数最高时超标731倍。”
政府将如何解决这些问题?陆伟认为,“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象杭州农药厂,是杭州市的国有企业,我们管不了。而按环保法的话,我们镇政府没有执法权。”对此,一位知情人士认为,南阳镇的经济总量30%以上靠这些化工企业支撑,如果这些企业关闭,当地的经济就会受到影响,南阳镇不得不考虑这些因素。
对陆伟所说的“难处”,萧山区环保局副局长陈伟方也深有同感:“化工园最严重的是大气污染,生产居毒氧化乐果、1065、甲胺磷的杭州农药化工厂,就占污染源的50%以上。该厂是杭州市的国有企业,固定资产1.5亿元,在职职工300名,要关停它,则不是区环保局决定得了的事,甚至区政府都有困难。”
为了表明政府整治污染的力度和决心,2004年12月7日,萧山区政府决定对杭州农药厂等4家企业实施关停,对2家实施停产。稍后仅半个月,萧山区政府又再次以文件的形式,责令杭州欣阳三友精细化工有限公司等13家企业限期治理,“必须在今年6月30日前实现达标排放,否则按相关法律、法规予以惩处”。
“这完全是在拖延时间,糊弄咱老百姓。”村民葛建华对政府的这些措施和决定很不满,“政府下了多少文件,白纸黑字上盖了多少个红戳戳,结果又怎样了?”
“污染的背后就是腐败。”南阳中学退休教师陈伯泉一谈到污染,情绪就有些激动,连喘气也变粗了,“否则他们为什么保护那些污染厂家?老百姓举报了,就来人罚点款。再举报,再罚点款,老百姓成了他们挣钱的工具。到头来,环境一点也没有变好,受苦的还是老百姓。”(本报记者韦文洁发自浙江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