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们而言，活着就是幸运。

    ■癌症成为萧山坞里村的多发病种，占该村死亡人口的80％以上，恶性肿瘤的发病率比浙江省平均发病率0.192％高出了十几倍。

    ■南阳经济开发区26家化工厂与环保部门玩起了猫鼠游戏。

    ■韦东英记录下了坞里村发生的一切，她为此花去了两万多元。

    2003年腊月三十

    今天是除夕，按照这里的风俗，过年是欢天喜地的日子，而我们却在为航峰镀锌厂老板翁建坤送来的两千元而恼怒。

    吃过年夜饭，我们夫妻正在收拾好准备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晚会，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们打开门是隔壁的镀锌厂老板翁建坤拿着两千元来送给我们，我的丈夫邵关通说：“你们的钱我不能拿，你还是拿回去，我又不是你厂的员工，我不要。”

    翁建坤叫我们邦邦（帮帮）他的忙，让他的厂明年能顺利开工。我们说：让开工不是我们就能说了算，还是叫大家座（坐）到一起来怎么做。说好了，我一个决（绝）不为难你，我们倒是无所谓，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这是萧山坞里村村民韦东英、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妇写下的日记。航峰镀锌厂为了让韦东英等人放弃对该厂排放废气的投诉，不惜花钱。但是正月初八，韦东英就向坞里村人公布了这件事，并且要求该厂马上停止排放废气。

    航峰镀锌厂就在韦家边上，与该厂的废气抗争一直是韦家主要的生活内容。事实上，韦家抗争的不仅仅是镀锌厂的废气，还有其他许多化工厂偷排的废水。在萧山坞里村村民的眼里，这些环保严重不合格的化工厂就像死神。

    可能没有哪一个村子会经历坞里村这样的痛：10多年间相继有近60人离去，他们或年轻或年老，却都死于癌症。

    一年来，韦东英记录下了萧山坞里村所发生的一切。

    村里4%的人死于癌症

    11月29日凌晨，寒风刺骨。韦东英与丈夫登上小船，往钱塘江上驶去。她坐在船头，手握相机，丈夫在后面把着船的方向，并不停地提醒她要小心。

船边污水横流

拍摄的部分照片

    相机在黑夜中闪光，格外扎眼，一张张照片随之成影。两年来，她自掏腰包花费2万多元，拍摄的照片装满了两个20×30×40厘米的塑料箱。

    韦东英，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普通农村妇女，并不是摄影爱好者。在过去几百个这样的夜晚里，她只是凭着一种生存本能地支撑，用相机记录下南阳镇上的化工企业怎样向钱塘江偷排污水。

    “陈阿龙77岁食道癌
      胡登耻71岁胃癌
      沈秀英57岁乳腺癌
      莫水珍49岁胰腺癌
      冯亚华35岁血癌……”

    这是一份萧山南阳镇坞里村村民中正患癌症的名单，韦东英在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坞里村10多年来死于癌症的名字，他们的死亡年龄越来越小。

    今年夏天，韦东英的儿子在洗澡时发现流出来的自来水变成了黄色，儿子光着屁股跑到了邻居家用井水洗澡。韦东英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才猛然惊觉，离家不足10米的小河里，污水已侵蚀而来。

污水已侵蚀而来

    韦东英开始记录村里发生的一切。她发现，死于癌症的人数占了村里死亡人口的80%，约占全村人口的4％，恶性肿瘤发病率居然比浙江省的平均发病率0.192％高出了十几倍。

    干海峰就是其中一个，一个25岁就离开人间的年轻人。从查出患癌到死亡，不过10个月，抛下了新婚才半年的妻子和年迈的双老。家人至今也未能明白，平日健康的他为何如此年轻就患上不治之症？

    干海峰是一名不算出色的水电工，一月的收入将近2000元。在坞里村，这份收入足可过得滋润。但因为他的病，全家四处举债，最终遗憾收场。

    独子的离去犹如栋梁的坍塌，干家从此失去了光彩和笑声。临近50岁的干母每天坐在门口，神情恍惚，望着远方。因为腿脚有病，她不能干活，即便走路，也很吃力。医生告诉她，如果想要行走自如，必须花费5万元做手术。“给儿子看病，花了10多万元，哪里还有钱啊？”干母说。

    干海峰死后，家庭的重任就落到了父亲老干的身上。这个50多岁的农民没有任何技术，只能靠出卖体力。他在镇上的一家砖瓦厂找到了工作，帮人搬砖头，每天获得几十元报酬。

    老干说：“有活干还算好，砖瓦厂并不是天天有活，而且像我这样的体力，老板不喜欢。”一年下来，老干的收入不超过7000元。

    回忆对干母来说是残酷的，但儿子留下的每一样东西时刻让她想起这场变故。从器物联想到死亡是个不幸的逻辑，物是人非让她有时喘不过气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总让人断肠。

    坞里村的村民也察觉到了污染对他们的伤害。家长们想尽办法把孩子外送上学，年轻人纷纷出去打工，对癌症的恐惧笼罩着整个村子。

    一天2000吨污水和致命的毒素

    聊天时，韦东英右手不断在鼻子前扇动。那是一个阴沉有风的下午，臭气弥漫在坞里村里。“有风的日子就是这样，我们每天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韦东英说。

    臭味来自南阳开发区内的杭州南阳农药化工厂。韦东英说：“刚开始，村上有人想到农药化工厂去打工，但一些岗位不让本地人报名。负责招聘的人公开说，有些生产车间里毒性很大。后来大部分一线生产岗位都用外地人。企业换人频繁，短的几个月，长的不过三年。因为时间一长，身体就会出现不适。一些工龄长的外籍民工被查出有尿毒症等病症。”

    坞里村几乎每户人家的庭院里都有一口水井，1999年前自来水未安装之前，井水作为生活用水。如今，坞里村的河水变得乌黑，鱼虾绝迹，水井多已废弃。一位村民腿上不慎碰上污水，结果皮肤溃烂。

红河水？黑河水？

白河水？黑河水？

死鱼满塘

    韦东英把怀疑的对象放在了水上，这个怀疑来自南阳经济开发区26家化工企业疯狂偷排污水的事实。1992年，萧山南阳镇成立南阳经济开发区，26家化工企业相继落户。“这些企业以前肆无忌惮地排污，现在手段更为隐秘。他们派人守望，往往选择在后半夜、节假日、下雨天偷排。”萧山区环保局副局长金晓宝说。

    韦东英在日记中写到：“11月4日9时左右，污水厂的七八个排污口，污水滚滚涌出，江面的水变成棕黄或黑黄两色。在外六工段附近，正值钱塘江退潮期间，江边露出大片的滩涂，一根直径50厘米以上的管道在向滩涂上排放黄色的污水。滩涂被污水冲出十几平方米的大坑，附近的泥土被染成了乌黑色。”

暗流涌动

水面一层肮脏的泡沫

取来水样五颜六色

    化工厂为了安全地把污水偷排出去，雇佣工人蹲点守望，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向工厂报告。

    韦东英经常拨打举报电话，萧山环保局在接到电话后，就会赶往现场，可他们经常空手而归。环保人员进入车间后，排污机器早已停止运转。原来，化工厂与环保局玩起了猫鼠游戏。工作人员一来，门卫室安装的紧急制动开关立即启动。环保局工作人员一走，排污机器又开始工作。韦东英还曾经因此而遭到环保局的责备。

    按规定，南阳经济开发区的20多家化工企业的污染都必须经过阳城污水处理厂处理后排入钱塘江。南阳镇副镇长陆伟说，现在污水日处理量不足1000吨，而规划是5000吨。污水处理厂设备每天只运行几小时，大部分时间处于停机等待状态。由于目前的这种情况，导致污水处理成本升高。

    萧山区环保局测算，26家化工厂的日污水排放量保守估计在2000吨以上，仅杭州南阳农业化工有限公司一家就有1000吨。“偷排污水会遭到处罚，但对于通过污水处理厂排污来说，成本明显小得多。”金晓宝说。

    阳城污水处理厂收费标准是每吨污水需要3到5元钱，如杭州南阳农药化工厂如果经污水处理厂排水，成本是每天5000元。而如果被环保抓到，也就罚到这个数字。

    今年上半年，杭州欣阳化工厂这家对外号称自有污水处理系统的企业因偷排污水被萧山环保局罚款三万元，它的日污水排放量是1000吨。在被处罚后不久，欣阳二度偷排，罚款不过一万元。

    金晓宝说，环保局对同一事情不能罚两次，客观上为那些偷排企业降低了违法成本。虽然萧山环保局上半年加大了对偷排企业的处罚力度，但依然有不少企业铤而走险，继续排放污水。大量的污水直接排入钱塘江，严重污染了水质。

    根据我国《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地表水按照水质好坏依次划分为五类，其中：Ⅲ类水可以被用于饮用水的水源地、鱼虾可以很好地生长，人可以下水游泳，低于Ⅲ类的水人体不宜直接接触。化学需氧量COD和氨氮是反映水污染的最主要指标。COD可以反映水中有机物、亚硝酸盐等物质的污染情况，而氨氮则可以反映出水中新近的有机物污染状况。

    杭州市环境监测中心站今年8月的监测数据显示，排污口附近江水采样COD为555mg/l（Ⅲ类水的标准是≤20mg/l）。萧山区环保局对偷排企业的突击监测中发现，污水的COD都超过了污水排放标准100mg/l，其中杭州禾新化工有限公司排放的污水COD达到了2000mg/l，萧山天昊化工有限公司排放的污水COD达到了5010mg/l。

    今年全省环境会议上传出，钱塘江水质污染较重，水质以五类和劣五类为主。去年11月，钱塘江干流受氨氮污染较为严重，经常出现氨氮超标现象。

    浙江省中医院肿瘤科郭勇教授指出，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食用的水或者食物会诱发一些消化道癌症，比如像食道癌、胃癌，甚至肝癌。化工厂排放的污水中，某些元素本身是一个致癌因素，或者能活化一些致癌物质，产生肿瘤。这在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来，但是随着时间的延长，发病率可能会增高。

    微弱的呼喊挡不住滚滚浊流

    韦东英的角色具有二重性。在南阳镇副镇长陆伟的眼中，这是一个要事情的女人；在坞里村村民看来，她敢于说真话。

    陆伟说，这个女人接二连三地向上举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坞里村人却并不这样认为。

    自从韦东英把送钱一事告知了坞里村人，她便获得了坞里村人的支持。她写成的有关污染情况的反映材料，得到1000多位村民的签字支持。

    韦东英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我拿了这两千元钱就闷声不响，想必该厂的气味再难闻也不能说，难道这两千元有这么重要吗？拿着它去享受那难闻的废气，我觉得这钱不能拿，这样拿了钱会害人害己的，如果这两千元能买好的环境的话，我将会毫不犹豫地交出去换取好的生存环境！”

    事实上，因为离航峰热镀锌厂太近，韦东英家不得不每天紧闭窗户，“那股气味闻了之后很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从去年开始，韦东英就开始收集26家化工企业偷排污水的证据，隔三差五拿着相机，凌晨三四点守候在钱塘江边。

    11月29日，韦东英从柜子里取出照片，摊在席子上，满满一席。之前，她已经把这些照片和信件寄到国家环保总局。国家环保总局派人实地考察后，要求当地政府立即整改。

    但是整改比想象中的难度还要大。处理杭州南阳农药化工有限公司时，有关部门就遇到了阻力。萧山区政府在11月3日的发文中要求该公司在2004年11月20日前，必须按专家评审通过的验收监测方案实施验收监测，并递交监守监测报告，但是直到今天，报告仍未见到。

    萧山区环保局副局长金晓宝说，监测必须在企业开工率80%以上为准，南阳农药就以生产淡季为由，拒绝监测。

    问题就这样被拖延下来……“南阳的环境污染治理，要动手先从南阳农药开始，但是阻力很大。”金晓宝说：“如果这个企业动不了，其他企业无从谈起。”

    因为其他企业的情况更为复杂。萧山环保局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说，环保局如果真要对某个企业动手，南阳镇政府立即会有求情的电话过来，阻力很大。

    一位知情人士说，南阳的经济总量30%以上靠这些化工企业支撑，如果这些企业关闭，当地的经济就会受到影响，南阳镇不得不考虑这些因素。

    2004年截至11月底南阳镇偷排污水企业名单（萧山区环保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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